无人光临

【林秦】人格分裂(下)


病症梗系列


  

     

4.

  

  

  随窗帘滚轴的滑动,一席微凉的光落在熟悉的房间中,被褥揉散在床铺,余温未尽。

  

  

  林涛被光亮所扰,强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秦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穿着一身白衬衫,林涛迷蒙地望了眼钟面:

  

  

  “宝宝,怎么起这么早?”

  

  

  “我在等你醒来呀。”秦明偏了偏头,倚在虚握成拳的手上,扬起一个轻快的笑。

  

  

  睡意散去大半,林涛倏而支起身子:“你刚刚…笑了?”

  

  

  “我不能笑吗?”

  

  

  不对。

  

  

  秦明从不会这样笑,也不会解开白衬衣前两颗扣子,任其松散地搭在身上。

  

  

  从秦明开始瞒他自己的病情,到性格乍然的转变,林涛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猜测,但今天这根紧绷了十多天的弦,似乎终于断了:

  

  

  “你不是秦明,对吧?”

  

  

  “他一直把我藏得很好。”修长纤细的五指在晨曦里绽开,光照下,秦明苍白的皮肤显得愈发透明,“但我总归是要来的。”

  

  

  “他人呢?”

  

  

  林涛的心像是被榔头重击锤入一颗铆钉,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一把揪过秦明衬衫的领口,盯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瞳孔,斑驳而望不尽的眼底,他找不到那个秦明。

  

  

  秦明也没恼,目光柔和地看着林涛,声线一变往昔的低沉磁性,变得和畅俏皮,带了些少年气的恣意:

  

  

  “他累了,林涛。你也该有常识的吧?主人格意识削弱到基本消失,副人格才会苏醒的。”

  

  

  “秦明的人格…消失?”

  

  

  “至少我感受不到了。”

  

  

  林涛的眼睛红了,他又想起秦明得知父亲死亡真相的大恸,秦明被陷害盘问的无奈,秦明被逼迫做出抉择的崩溃…

  

  

  接二连三的精神刺激,他能感觉到秦明勉力维系的理智在一点点崩盘瓦解,像是流失在蒸发里所剩无几的水,但他以为只要自己还陪在秦明身边,秦明就不会轻易放弃。

  

  

  他不敢相信,昨夜还同自己耳鬓厮磨的人,一夕之间革除了全部痕迹,像是没有来过一样。

  

  

  “其实,我也叫秦明,只不过是二十八岁的秦明。你…手不酸吗?还揪着我领子。”

  

  

  “你继续说。”

  

  

  “好吧。”秦明配合地往前凑了凑,“我来自最初的那个雨夜,是小秦明五岁时候想象中二十八岁的秦明。”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放弃,但我确实听医生提起过,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攥着衣领的指节有些发白,林涛死死盯着秦明丝毫不闪躲的眼神,许久松开了手,像在自言自语:

  

  

  “他怎么会主动放弃呢?”

  

  

  秦明没法给他答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他的爱人,但不是我的。行李我今天内会收拾好,希望你不要阻拦。”

  

  

  秦明走了,林涛依旧杵在原地,南风挟着窗台上的薄荷香拂过窗棂,一只为秦明做的晴天娃娃还挂在窗台上,随风飘起白色衣袂。


  

  

  

    

5.

  

  

  林涛没有上报秦明的精神疾病,这是他的私心,他不忍见秦明失去工作,除了大宝,他都只说是两人分手了。

  

  

  此后,他常跟着秦明,这个秦明对世界似乎充满了好奇与善意。

  

  

  他喜欢伸手感受太阳的温度,滑着滑板,戴上放着流行音乐的耳机,驰在上下班的长街宽道之上。

  

  

  他会为一地灿黄的梧桐落叶而停留,捡起一片或细细描摹叶的脉络,或轻轻揣在口袋只待做成书签。

  

  

  他不爱穿死板到走线缝合的西装,而是爱穿宽大的白衬衣或卫衣,风来时,总是灌进衣袖里撑成敞大的少年模样。

  

  

  他常因共情能力过强而落泪,他怜惜每一条无辜的生命,他会耐着性子跟家属不厌其烦地解释,会给哭泣的孩童拭泪,再递上一颗彩色的流心软糖。

  

  

  有一天,林涛不再偷偷看他了。

  

  

  因为林涛突然有些理解,作为主人格的秦明为什么会主动放弃。

  

  

  留下来的那个秦明,是五岁犹未对世界失望的秦明对未来自己全部的想象,带着那个被扼杀掉的幼年秦明影子的,他柔软且意气风发,对一切保有赤忱。

  

  

  而不是被囿在冰冷的仪器设备间,从不参加社交活动,看透了世俗人性,对人间淡然且悲观,整日沉溺于与尸体的对话之中,有严重睡眠障碍和精神疾病,活得压抑如困斗之兽的秦明。

  

  

  “也许,他也讨厌原来的自己吧。”

  

  

  指尖嵌进墙面,猩红肆溢,林涛于转角处红了眼眶,缠绕心脏密密匝匝的是绵延的苦涩,落满经年的遗憾。

  

  

  他又想起了几天前的秦明,那个突然有些怀旧,有些心软的秦明。

  

  

  —“透过神火,能看到未来的自己。”

  

  

  —“好可惜啊…看不到了。”

  

  

  林涛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时秦明就已经隐晦地告诉自己——他要离开了。此后的人间绚丽或荒诞,他都看不到了。

  

  

  秦明啊……

  

  

  秦明。

  

  

  你从来擅长精确计算,以绝对的理智客观地去看待所有选择,所以把最优解定在了那个满是少年气的第二人格上,他不怕雨,不阴郁,比你更能过好这一生,但你却唯独落下了一个人——

  

  

  你忘了我。

  

  

  凋零在荒芜时间里的你,若能听到我的呼唤,请你不要忘记,在这片贫瘠的被你抛弃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深爱着你,他不想要那个完美无缺的秦明,他在等你回家。


  

  

   

  

6.

  

  

  林涛是在休息日出事的。


  

  监控查到是一个近期越狱的连环杀人犯陈炜,送审途中逃的。据说当年他本已经到了机场,差一步就能逃出生天,却被林涛带人拦下带回,因此对林涛怀恨在心。

  

  

  局里出警的鸣笛声响了一趟又一趟,各支队四处奔波,林涛消失地点附近的各大废弃仓库、加工厂、烂尾楼跑了个遍,均没有林涛的踪迹。他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不大的龙番翻了个底掉,愣是没有找到。

  

  

  “秦明!”见秦明又闷头要钻回办公室,李大宝一把扯住了他。

  

  

  “我知道你不是他。”李大宝的声音微微发抖,自秦明由次人格主导后,她从未直视过他的眼睛,“但是林涛对他,很重要,可能是远远超过生命的重要。”

  

  

  修长的手指温和地覆上李大宝的手,秦明安抚着那个有些紧张的女孩:“但你也很清楚,我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你如果不参与这件事,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推却不属于秦明的柔和善意,李大宝抬眼望了他一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眼眸,仿佛永远平静、和善。

  

  

  她突然想到副人格是不会长大的。

  

  

  也就是说,他的心智年龄被困在了二十八岁,被限制在秦明五岁的幻想中,他只能以恒定不变的态度看待一切,不会因时移世易而做出调整。

  

  

  秦明,你真糊涂,你没想过吗?真正灵魂残缺的是他啊。

  

  

  “我会考虑的,谢谢你。”被推开的手在空中悬了半霎,缓缓落下,秦明浅淡地报以一笑,转身要进办公室。

  

  

  “老秦!”

  

  

  这种叫法过于熟悉,秦明一顿,扣着门把的手微泛起青筋,他蹙了蹙眉,似乎很疑惑地歪了一下头。

  

  

  “林涛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门沉重地阂上,秦明手里攥着的杀人犯相关材料应声落地,浓重的咖啡味阻绝在办公室内,捂于胸前的手随急促零碎的呼吸而颤,许久不止。

  

  

  桌面上闪烁的手机屏幕上,一条短信异常突兀:“给你三天时间,找到他,你一个人来,过期不候。”


  

  

  

    

7.

  

  

  “杀人犯陈炜有精神洁癖。”在小黑板上敲定几个地点,那是陈炜连续次作案的现场,秦明同时划出了对应的坐标,“他三次作案杀的都是自己的女友,只因为他怀疑女友与他人有染。”

  

  

  “但他同时又是一个迷信的人,体现在抛尸地点的选择上。他总是小心地避开城内比较大的几处寺庙,绕远路抛尸。”

  

  

  底下一队的警员终于耐不住怒火:“抛尸?怎么,秦科长现在已经迫不及待要找尸体了吗?”

  

  

  “闭嘴。”

  

  

  秦明的声音凌冽而不容质询,目光像是经年未化的凝冰,冻结住再欲言语的警员。

  

  

  “陈炜如果想杀了林涛,那么见面就可以直接完成,不用费尽周章进行绑架。”秦明把那条短信截图一并贴上。

  

  

  “这是他给我发的信息,他这个举动,在于玩弄人心,也说明他现处在地形上易于观察外部情况的地方。结合以上两点,我找到了城郊一处废弃工厂。”

  

  

  “我需要你们配合。”

  

  

  记号笔最后敲响黑板,秦明将确定的地址交给小黑。

  

  

  李大宝似乎透过那冷然的眼神,看到了从前的秦科长,她不无兴奋地拉了拉秦明宽大的衣袖:“是你吗?”

  

  

  “你说什么?”秦明没懂她言语间的意味,“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尽管说。”


  

  

  

    

8.

  

  

  残破的蜘蛛网倒挂着,结上灰尘污浊,焦黑的化学废料落在四处,发散出旷日持久的古怪气味,锈迹斑斑的器械室荒废已久,停止运作的机械臂悬在某一刻,停顿得很不经意,似乎只把关闭总电源的戛然而止,当作了无数次中场休息的一次。

  

  

  林涛的手被反绑在一根钢管边,脸上满是扭打伤和刀伤,他略偏头倚着坚硬的铁管,嘴角有些裂,血不断从干枯发燥的裂纹中渗出。

  

  

  “你猜,他会来吗?”陈炜用刀尖轻碰在林涛脸侧,“或者说,他会愿意为你来吗?”

  

  

  “他不会的。”

  

  

  粲然一笑,林涛从未如此庆幸过,现在掌控身体的并非是曾经的秦明。

  

  

  “你倒是看得通透。”陈炜也笑了,但里面只含着恶意与恨,“但也不一定,万一他真的对你情根深种呢?”

  

  

  “当年我爸对那个女人一往情深,以至于把他的亲生儿子丢到郊外,去替那个女人养她和别人的孩子,最后她还不是跑了。”

  

  

  “若不是住持收留,我都没命活到今天。”

  

  

  “那这住持可真造孽。”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林涛眼底带了些轻蔑,“救了你这么个畜生。”

  

  

  脖子顷刻间被掐住,林涛只觉呼吸的通路都受到阻塞,难以自抑地喘息着。


  

    

  

  

  “够了,陈炜。”

  

  

  秦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许是由于奔波染了薄红,像是余晖晕在白夜之中,依旧一身宽大的卫衣令林涛松了口气。

  

  

  “你果然是个男人。”陈炜松开了林涛,颇为错愕地望着秦明。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吗?佛经里说——‘作集业力,于地狱中,见本男子,热炎头发,一切身体皆悉热炎,其身坚,犹如金刚,来抱其身,既被抱已,一切身分皆悉解散,犹如沙抟,死已复活’。”

  

  

  “我给你解释一下,也就是同性恋死后是要入合大地狱的第六层的。”

  

  

  “在这个地方,你会见到你所爱恋的男子,披头散发,全身发烫,而且身体强壮,冲过来抱住你。如此相抱,你们两人身体被焚烧化为灰烬,就这样生死循环,在这个地狱处生了又死,死了再生。”

  

  

  冗长的言语间,陈炜已然将林涛身后用白布盖住的机器缓缓揭开,庞大的U型导管通向两侧,连接着针管,中间是一只真空泵和阀门。

  

  

  “你说,这像不像今天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

  

  

  陈炜的手轻轻抚过机器表面,那个机器曾夺走他三任女友的性命,只因为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轨。

  

  

  “曾经有三对亡命鸳鸯,就躺在这台机器的两侧,我的那几个好女友啊,自以为找到了的真命天子,亲手要了她们的命。”

  

  

  “你说什么?”林涛愕然。

  

  

  “你断错案了,林队长。”陈炜拍得那个巨型机器在不大的空间内,发出长久的共振回响,“一直以来,我只是把她们和她们的出轨对象绑到这,由他们的对象决定生死。”

  

  

  “很有趣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小刀重新架上林涛的脖颈,陈炜向立于面前的秦明投去阴鸷的笑意,仿佛自己是受神钦点的裁决者,在对人间污秽可笑的情感,进行着以生命为前提的无限戏谑。

  

  

  锈味的风掠过冷锋,急促的呼吸擦开刀刃在皮肤上留下不深的血痕,林涛看向秦明的目光柔和,像是透过绵长年岁回望,纵使他深知眼前人已不复往昔。

  

  

  秦明,你能来就已经足够了。

 

  

  “让我去陪他吧。”

  

  

  林涛并非身手不好,他之所以会被陈炜暗算绑架,只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时刻警惕。人总是如此,身上有责任时会格外小心,但当那些所谓使命都付笑谈之际,人便会松弛下来。

  

  

  “怎么玩?”

  

  

  秦明情绪淡到不能再淡的声音,却让林涛一僵,他不理解秦明做出这样抉择的原因。

  

  

  “好啊,林队长果然没看错人。”陈炜握着刀上前,半抵住秦明搜了一遍身,“那台机器的导管里装着肌松剂,是两个成年男性的致死量。一旦机器开始运作,就会平均地注入两端的人体内。”

  

  

  “不过,你看到中间的阀门了吗?这个阀门可以控制肌松剂的流向,现在这个掌握你和你爱人命运的操盘,就可以交给你。”

  

  

  人终究是动物性的,在面临行将到来的死亡时,没有人会把求生的机会主动出让,即使躺在对面的,是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人,也不会例外。

  

  

  陈炜也正是摸透了人性的这一弱点,才能够一次次得手,屡试不爽。

  

  

  陈炜看到秦明疏离地抬眼,将那双洇着薄淡水光的眸子望向窗外某处,最后悠悠地开口道:“开始吧。”

  

  

  “…秦明?”

  

  

  错愕之下,林涛实在无法从秦明那幽深不明的目光中,探看出个究竟。

  

  

  “林涛,你相信我吗?”

  

  

  躺上林涛身侧的台子前,秦明白皎如月的手轻轻搭在林涛手边,带着纯粹的医用消毒水味,冰凉,一成不变,却让林涛于无数次慌乱中静心。

  

  

  林涛浅浅地笑了:“当然。”

  

  

  “好好睡一觉,睡醒就没事了。”眼见着秦明拧动阀门,将大量的肌松剂引流至林涛这端,林涛倏而有些释然。

  

  

  秦明…

  

  

  肌松剂融在血液中,林涛的瞳孔万花筒破碎般扩大,视线如坠大雾之中的游离,呼吸遭到抑制变得沉重,感知到的心搏被层层缠绕,搁浅一样愈发缓慢。

  

  

  在大脑停止运作,即将永坠昏沉之前,林涛潜意识中又浮现了秦明的身影,他于虚空中伸出手,抚过爱人濡湿的发梢:

  

  

  “晚安。”


  

  

    

 

9.

  

  

  林涛是被吵醒的。

  

  

  救护车的警报声、缉捕犯人的威慑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种种纷乱揉作一团,冲入脆弱的耳膜,林涛于茫然迷蒙之中清醒过来。

  

  

  “颅内压增高,颈动脉停止搏动,立刻插管,连呼吸机,快!”

  

  

  李大宝的声音打着颤,落到林涛耳中时,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形,循声望去的场景令他的心瞬间一凉。

  

  

  不间断的心脏按压让平板床颤动不止,而那之上却是一片萧瑟的死寂,躺着的人面容透出死气,泛红的眼角如同花簇初凋般垂下,像是艳丽的临终。釉白指间像是必然融逝于春水的残冰,无力地落在护栏之外。

  

  

  而那个几乎丧失全部生命体征,任李大宝如何按压都毫无反应的人是秦明。

 

   

  “秦明!”

  

  

  不会的…你怎么可能那么选?

  

  

  一种从未想过、让林涛血液直冲头脑的猜测突现,他几乎站不住脚,全身痉挛——他的秦明,回来了。

  

  

  但现在,他好像又要留不住他了。

  

  

  “持续做心脏复苏,我来除颤。”没顾上扑在床边的林涛,李大宝将秦明交给另一个护士,“血浆准备。”

  

  

  —“三个死者都是注射过量肌松剂死亡的,我需要你提前准备解法,呼吸机、药物阿托品,以及符合我和林涛血型的大量血浆。”

  

  

  —“为了不激怒陈炜,在我进入工厂并转移他注意力的时候,一队会趁机潜入,我身上的监听器会让他们知道里面的情况。你需要跟着他们,及时进行营救。”

  

  

  —“稀释血液肌松剂浓度的方法比较冒险,即使我死了,也不要有负担。”

  

  

  “输血!提高血中胆碱脂浓度。”

  

  

  要加速肌松剂分解速度,只能通过输入新鲜血液,并注射阿托品防止心跳骤停。

  

  

  但秦明体内被注入的肌松剂已过致死量,这种方法显然是杯水车薪,李大宝勉力保持推针的手平稳,心却随抢救的渐次深入而愈发寒凉。

  

  

  力所能及的抢救已经全部完成,但秦明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仍在不断落向死亡。

  

  

  心电图上的跃动零星而破碎,宛如一支亡魂的安灵曲,带着不为世人所探寻的死之禁忌。氧气面罩的透明之下,鼻息只出不进。

  

  

  细瘦的手被平板床边的人握起,林涛贴着那经脉停滞搏动的青白皮肤,心脏像是随秦明一并溺进沧海,他垂下嘴角忍住哭腔,一遍一遍极尽温柔地轻唤着昏睡的秦明。

  

  

  他想叫醒的,是那个得知最敬重的师父是杀父仇人后黯然的秦明,还是那个被诬陷后倚在看守所潮湿墙面出神的秦明,也是那个被迫下跪做出两难抉择时失神的秦明。

  

  

  时至今日,林涛才恍然拼凑出秦明想要永远沉眠不复苏醒的全部。他早该意识到,秦明并不是自我意志薄弱的人,他想离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想把那些无法承受的苦难与晦暗一并带走,编织一场好梦,留给他想要的自己。

 

   

  让所有人都没有负担地活着,一如今日。


    

  “秦明…”

  

  

  “秦明,你是…我的,我的那个秦明。”

 

  “醒过来…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颤抖的唇碰上冷得骇人的手,林涛的意识像被光影交织的巨网笼罩,只能透过狭隘的缝隙看到眼前的秦明。


  

   

  

  

10.

  

  

  秦明知道自己快死了。

  

  

  在拧动阀门让林涛快速陷入昏睡后,他便调转方向,将剩余的肌松剂引向自己的身体。

  

  

  呼吸遭受抑制,心室不齐的律动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血液受凝固的流速无法维持系统运作,他的眸子里依旧映着对面的林涛。

  

  

  “你马上就要没机会自主变动阀门了,真不怕死?”

  

  

  “比起死…”目光涣散得像是碾碎在湖泊里的月光,苍白的手指一节一节地从阀门上回落,惨淡的笑意带着经年的苦涩,“我更害怕失去。”

  

  

  “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死亡是永夜的哀叹,是微末的低吟,是轻颤后弯成一道好看弧度的脖颈,是拨开尘埃滑空的纤细手指。

  

  

  人生在世,月坠花折本无他言。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在梦魇弥漫于周身之际,他终看见了那个二十八岁的秦明。

  

  

  “我在等你。”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的存在是为了救你。但后来我发现,我好像错了。”

  

  

  “你创造了我,也保护了我。畏雨、被人扭送警局、逼着下跪,你一次没唤醒过我,你希望我记住这个世界善的一面。”

  

  

  “但唯独一样东西,你没教会我——爱。让你破开死的决心,又安然赴死的爱。”

  

  

  秦明并肩坐在二十八岁的秦明身旁,他们于灵魂的雨夜里再次眺望,璀璨星河于雨的穹顶之外流淌。

  

  

  “童年注定是留不住的。”

  

  

  “现在,我是来把你藏在我身上的记忆,都还给你的。”

  

  

  “我要走了,小秦明,虽然你现在已经比我还大了,但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

  

  

  “他确实很爱你,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你已经有了比远去的童年更想留下的东西,以后,我就不陪你啦。”

  

  

  秦明想说什么,但喉管像是被封缄一般,四肢也难以动弹,他又落入梦里那透明的玻璃罩中,周围的镜片随二十八岁秦明的消失而如数破碎,分崩离析间,童年暖色调的光,最后一次照拂在身上。

  

  

  —“秦明,你长大了。”

  

  

  —“爸爸很欣慰。”

 

  

  是秦颂的声音。

  

  

  他又看到了生日会前欢闹的客厅,那方小小的生日帽,那块甜得发腻的生日蛋糕。

   

  

  正出神间,他听到了不属于这里的一声呼唤,像是来自遥远的幻境,但声音又熟悉到刀削斧凿般刻入心底:

 

   

  “秦明…”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好。

  

  

  流连于往昔的目光轻轻收回,他在沉溺之前落下清泪,于是挥手,同远去已久的亲人低声告别。


  

  

    

    

11.

  

  

  林涛几乎不敢回忆秦明抢救的过程,秦明曾被医生宣告过死亡,但在撤去一身维持生命的设备时,心率却意外地在监测仪器上有了跳动的痕迹。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当日源源不断注入体内的肌松剂一样,侵蚀着林涛的四肢百骸。

  

  

  但他只能没日没夜地护在秦明身边,虔诚地祈求秦明能醒过来…

  

  

  “想什么呢?”

  

  

  落霞缀在秦明侧脸,他坐在后山的一棵松柏下,眉目愈发清俊,明澈的眼底落满山间的幽景,有风轻拂起西装的衣角,擦过秦明又飘向林涛。

  

  

  “在想你那天,为什么穿卫衣来救我。”

  

  

  半蹲下身子,林涛伸手攥住一片行将落于秦明肩头的干枯碎叶,旧事重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没有停下。

  

  

  “你想让我把你当作他,这样即使你死了,我也不至于太自责?”

  

  

  手指勾过秦明鼻尖,林涛眼底掠过隐匿的心疼,但他更多的是后怕,秦明是个太自以为是的小朋友,总用那些笨拙的方法企图把自己连同对别人的爱藏起来。

  

  

  但那些显而易见的破绽,自相矛盾的言行,总会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其实不止是这样。”拍掉林涛作乱的手,秦明苦涩地转过头,“我原本,也更希望他能活下去,因为他是我曾经对未来全部的期待。”

  

  

  “果然。”林涛的心划过一阵钝痛。

 

   

  “但是秦明,你看,未来不在山的后面。”

  

  

  林涛脱下自己的风衣给秦明披上,又从口袋中取出一只钻戒,握住秦明瘦小纤细的手,不由分说地替他戴上戒指。

  

  

  “你的未来在这儿。”

  

  

  被吻上时,秦明轻轻阂上双眸,沉痛的心事千帆过尽,所幸的是,他最终拥抱了未来。

  

  

  “林涛,谢谢你。”

  

  

  他或许终没能成长为五岁时期待的模样,但他已在这苍凉的世间有了根,有了眷恋,他看到小秦明在远去,但他没再挽留。

  

  

  我在未来等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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