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山】挽歌
民国三十一年春。
钟楼敲响低沉悠远的钟声,最后一班有轨电车擦过留下短促的鸣笛,不夜城上海的霓虹灯初上,映照着一席席华美旗袍与西服,也映着掩于这纷乱世间的一种种谋划算计。
陈山于破败窄巷的长椅上被叫醒,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妹妹小夏,张了张嘴却半霎无话,未及擦的口水坠在藤编的小方桌上。
他明明记得,她已然为掩护他死于千田英子的枪下,还有大哥陈河、妻子张离、父亲陈金旺、牙医刘芬芳、宋大皮鞋、菜刀,他们一个个都死在了自己面前。
难道那些…都只是梦?
“小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陈夏依旧是齐刘海、淡蓝色长裙的打扮,双眸没有神韵,似乎所有璀璨都落不进眼底。
“小哥哥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指腹摩挲着陈夏稚嫩的脸侧,陈山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梦里,我错过了好些人。”
“没关系的,小哥哥,噩梦总会醒的。”
拉住陈山的手,陈夏笑吟吟地带他奔出巷陌,上海的夜市依旧繁华喧闹,陈山恍如隔世地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小夏,现在是哪一年?”
“民国三十一年。”
册那。
一阵眩晕袭过大脑,陈山于恍惚间意识到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肖正国之死,正发生在这年冬季。
1.
梦境的微末细节都太过真实,连相应的军事技能也丝毫未忘,这让陈山一连避了华懋饭店与尚公馆几日,而他最终确定那并非一场大梦的,是与一个人的偶遇。
包打听出身的陈山,毕竟免不了以此养家糊口,有人花重金让陈山跟踪一个人,也没有告知名姓,只给了他张照片。
照片有些泛黄,上面的人一身幽蓝西装,衬出其腰身的劲瘦颀长,每缕发梢都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他似乎是迎光站着,但面容却冷如皎月,带出些许锐意,丰润的唇微挑着,泛红的眼尾边,目光不知望向了何处。
全身透着温润又坚毅的贵公子气质。
陈山直觉这个人不一般,因为他看不清那人雾霭般脸庞下掩藏的情绪与思想,从前他唯一无法看透的人,便是心怀绝对信仰的张离。
苦笑着攥紧照片,于是陈山按照雇主提供的地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陈山记得那天的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细雨中那人执一柄黑伞,皮鞋擦过地面留下利落的踢踏声,修长的腰身缚于剪裁得体的西装下,混于杂乱人群中显得十分扎眼,这也是陈山一眼分辨出他的原因。
往巷子里躲了躲,陈山避过那人投来的锐利目光,所幸的是那人并没注意他。正欲再找机会跟上时,陈山从一个失心疯的妇人口中听到了那人的名字——
“汉奸!唐山海,你不得好死!”
鸡蛋粘稠发臭的液体,破碎在西装领口,顺着领带滑进衬衣,那人先是错愕着,像被击中的并非外表而是别的什么,愣了许久,才低敛目光去看身上的污浊。
那妇人很快被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强行拉开带走,有人神色慌张地替那人褪下染着鸡蛋腥臭的西装,连声道歉说着保护不力,又小心翼翼地擦净那人的衬衣。
那勤于奉承的几人里,陈山认出了让自己严密监视那人的雇主,但他现在无暇关注那个雇主,因为他听到了那个名字。
唐山海。
—“能在汪伪内部卧底的,一定是军统最优秀的特工。”
这名字陈山再熟悉不过,他曾听两个人提起过,一个是飓风队队长陶大春,一个是代号麻雀的上线。
他至今仍记得,那两人提及唐山海时眼底不经意流出的痛惜与不舍。
—“熟地黄本可以活下来,他有很多机会,但他最终还是毅然赴死了。”
—“那是我和军统唯一一次的合作,他很不一样。我时常会想,若他还活着该有多好。”
那个仅于传闻中听得,如昙花乍现于上海情报站,落下惊鸿一影后猝然陨落,从此深埋泉下与世长辞的唐山海,就鲜活而真实地出现在陈山眼前。
陈山愣生生地注视着街口那个矜持优雅的身影,心跳无意中漏了半拍,他也于此刻真正意识到,那场逼真的梦其实并非梦。
他想他回到此地,总要改变一些事情。
2.
一路跟到宅院门口的陈山,算是领略了军统优秀特工的职业素养。
眼见着唐山海不动声色地拧断两人的脖子,目光狠厉,动作干净利落,最后微调松动的领带,再掸去西装上的灰尘,陈山拦住了行将离开的唐山海。
“你落了颗扣子。”
令陈山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唐山海不由分说的出手,所幸荒木惟炼狱式的训练也并非一无是处,也能勉强应付唐山海。
连过几招,唐山海似乎无心恋战,拔出腰间的手枪便抵上陈山的额头。
“你玩赖啊,用手枪算什么本事。”说归说,陈山还是当机立断地抬高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这不想提醒你嘛。”
“提醒我什么?”
警惕的目光游走于眼前的面孔,唐山海青筋突兀的手紧握扳机。
“你自己看,你身上是不是少了颗扣子?”眼神示意唐山海注意自己的西装,陈山不由感慨救人之难,“那人刚薅下来的,就在左手。”
黑洞洞的枪口没有移开,唐山海挟着陈山走到尸体前面,将扣子从那人手中拿出:
“你是谁的人?为什么帮我?”
“我想我能回答上来,不过那些追你的人好像已经到门口了。”
没等唐山海反应,陈山已经攥住他的手往后院赶去,他的手有些凉,像是凝在晨曦里的一珠露水,皮肤细嫩,这个时代鲜有的矜贵。
共翻过不高的围墙,陈山拉着他连穿过几条街巷,才于再次被他用枪抵住后停顿下来。
“你叫唐山海,生于民国三年,汪伪政府特工总部特别行动处二分队队长,实际上是军统特工…”
倚着墙皮脱落破败的墙体,陈山穿着一身黑色长衫,头发虚掩住额角,目光里揉开几分恣意的少年气,但唐山海似乎又从那眼里读出了不一样的心绪,一种孑然苍凉的悲悯。
正当唐山海疑惑于那人眼中的底色之际,他听到了陈山的下文,瞳孔倏而紧缩——
“你死于民国三十一年春。”
“我叫陈山,是来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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