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秦】痛觉缺失症(下)
病症梗系列
7.
白日溺亡在云朵间,难捱的雨季里,林涛初恋依然躺在冰柜的尸袋中,尸斑褪去后清秀的轮廓让人扼腕,而杀害她的人却在几天前大摇大摆走出了警局。
那次质问后,林涛没再主动和秦明搭过腔,他原以为秦明至少会有所解释,但却错愕看到坐在秦明餐桌对面笑意盎然的二队队长。
对,那个言辞侮辱过秦明的人。
果然,奔匿于生理之外的痛觉关上了秦明对外的窗口,林涛想,他早该想得到,当年他不会因被霸凌而与舍友决裂,当下也不会因被羞辱而与二队队长不痛快。
一直以来,都是他林涛一厢情愿,自负地给自己冠以“正义”的名义,袒护着完全不知情也无从理解的秦明。
原来,秦明他根本不需要自己。
“秦明。”
秦明从二队那边拎着一小袋东西回来,林涛等在他必经的回廊,声音很冷,像是黏墙落下的水珠。
听到声音,秦明怔怔地看向他,青色血管在他偏薄的皮肤下无处遁形,脸上透明的白,鼻尖偏左有一颗灵动的小痣,徒添几分生气。
“你从来没把我当成朋友吧?”
刚刚摘去乳胶手套的手被细汗浸透,无力的皮肤在呼吸,秦明没有听懂,微偏过头表示不解,他这些天忙着跑二队,一直没见林涛,他以为林涛也很忙。
“什么意思?”
尾音拖着鼻腔的延绵,西装走线缝合笔挺的腰肢,勾勒臀部的轮廓,令人遐想的人偏偏禁欲,以缜密与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完全不为他人考虑,也从来不用照顾他人的情绪,秦科长,我以前不理解那些叫你'怪物'的人,现在我只觉得我很可笑。”
换做秦明之外的任何人拒绝林涛,他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曾经见过因丧失痛觉而为世界所排挤的秦明,囿在一隅,乖巧,怅然,小小的一只,他打心底怜惜秦明,才在秦明进警局后一个劲儿地护着他,像要弥补世道欠缺秦明的前半生。
但如今,他却被秦明以行动告知——秦明从前也并没觉得委屈,林涛所做的都是徒劳,他没有过朋友,也不需要。
秦明站在斜阳散落的转角,尘灰打着旋,轻飘飘地环在周身,他眸中凝滞着疑惑,但林涛语气里换谁都能听出的厌恶让他有些发慌,他抿唇,像鱼在稀薄水面翕动鳃。
“林涛,我们是朋友。”
秦明的声音很低,秋蝉般孱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直当你是…”
“那从今天开始,就不是了。”林涛的声音截断了秦明的话,他不想听秦明说完,也不想自己再心软,他这个人向来利落果断,爱憎分明,认定了的事不轻易变卦。
他那一刻认定了秦明是个冷血的怪物。
“林涛?”
狭窄的过道里回荡着快要冷却的声音,秦明怔怔地站在那儿,手里敛了又敛的微型摄像头黏上冰凉而微薄的一层汗。
没有回音。
“小黑,警局现在缺人手,魏齐那边就先不跟了,把人调回来吧。”
林涛终究还是认了命,警局停尸房里,也不是每具尸体都能得以安葬,得以问心无愧,工作还得继续,他已经为此耽误了队里太多的人力时间,不能再这样像没头苍蝇一样消耗下去了。
“这起入室盗窃应该是惯犯,你看这个锁扣,和之前在另一幢看到的拆锁方式是一样的。”
林涛给小黑划定范围,又安排相应的队员跟上去搜查,看监控,记下可疑行径,再把相关嫌疑人信息贴在白板上,忙忙碌碌也囫囵过了一天。
法医科室一整天也都安安静静的,林涛不知为何总是抬头仰看,二楼磨砂玻璃门流淌出来的暖光,胸口很闷,像是透不过气来。
直到下班的时间点,林涛才从光亮乍然黯淡的二楼,听到下楼的脚步声。
“走了啊,辛苦林大队长了。”
大宝之前的那位法医科同僚打着哈欠,冲林涛挥挥手,林涛往身后瞥了又瞥,才确定没有秦明。
“秦科长今天请假了,说是有事。”
弯着眼,那同僚打量起林涛,这人最近神经质得很,有什么案子都让小黑移交,从来不光顾法医科,但好像从没把视线从这边移开。
他指指窗外狂风大作下摇曳的树枝,砸在窗户分裂肢解的雨珠,手握成电话的姿态放在耳边,看热闹似的笑笑:
“秦科长不是怕雨吗?他现在说不定很需要你。”
林涛脸色有些难看。
那人走出警局后,林涛的指尖轻轻顿在手机屏幕上,那个拨出键仿佛魔咒,不敢触及又有无限引力。
细密的雨淋得他发慌,秦明怕雨,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刚要摁下拨出键时,屏幕倏然跳动起一串电话,林涛虽没保存,但依稀记得是二队队长的,他犹豫了一下,随手划开了接听。
而后林涛听到了缠绕他半生的噩梦。
“秦科长,出、出事了…”
浸透玻璃的雨似乎化作利刃,割开林涛的心脏,张狂暴烈地拆碎,把他的余生揉成秦明站在那缕光线下、近乎透明的模样。
时光分岔通向未来,林涛曾无数次从未来被扯回到那个节点,彷徨,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8.
秦明确定魏齐并非案件真凶,是因为他根据心理侧写锁定了另一个嫌疑人——那个近期开始频繁跟踪自己的男人。
他通过每次被跟踪时的观察,一步步判定那人的身高、鞋码、作案工具,全都符合。
但没有证据串联起二者,现在报警只会打草惊蛇,只要他一口咬死否认,林涛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秦明想到了死者身上触目惊心的血痕,死亡时间漫长,凶手应该会先控制住她,然后用钝刀一刀一刀划进皮肤,像玫瑰花刺嵌入白沙,落下猩红花瓣。
这种近乎凌迟的过程,是凶手享受沉溺的复仇,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但对秦明来说,这也没什么。
毕竟,他是不会痛的。
秦明联系了二队队长,特意避开林涛,是怕林涛不允许他冒险,二队队长不想放弃立功的好机会,默许了秦明的计划,也即诱使嫌疑人出手并用微型摄像头记录下犯罪全过程,而后只要二队根据定位器的位置及时赶到,秦明也就受点“皮外伤”。
在途中被盯梢时,秦明刻意拐进僻静曲折的巷子,人迹寥寥,凶手果然跟他走了进去,秦明被束缚住双手反摁在青苔斑驳的老墙根时,前襟的摄像头偏移向秦明的脸,那个后来被林涛啜泣中反复回看的镜头里——秦明嘴角微扬,弯出不易察的半月,似乎因为凶手上钩而自鸣得意。
谁都没想到凶手会临时起意,将手停在秦明腰间的皮带上,秦明呼吸一滞,还不及作出反应,西装就被扯皱滑落,而前襟别着的微型摄像头和定位器都随之失去效力。
摄像头刁钻的角度里,凶手褪下秦明的白衬衣蒙住他的头,秦明短促的呜咽声浸在布料里听不分明,指尖扣进腐败的墙根,鲜红洇湿了指甲盖,起伏间,涎液晕开在透明衬衣上。
紧缚在身后的双手无意义地搅动,不堪一握的脚踝挣动,肢体碰撞的声音挥散不去。
秦明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即使在医学书籍上常有涉及,但他不知道这种超越疼痛的、近乎虐杀的动作怎么配称为爱。
秦明有一次机会脱离险境。
在二队赶到之前,在他被带离巷子之前,各自散落在两处的摄像头和定位器,割裂着死的见证和生的希望,而秦明在二者之间,选择了倒向那只摄像头。
秦明放弃了能够救自己的最后机会。
二队队长带人赶到巷子时,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徒留下秦明剧烈挣扎的痕迹和一只被遗落的定位器。
他们沿途搜索,当二队队长终于意识到情况紧急程度,放下弥补漏洞的心,给林涛打电话的时候,秦明已经被凶手带去了最后“行刑”的场所。
刀片很钝,划开秦明丧失痛觉的皮肉,秦明觉得有些冷,像是被一寸一寸浸泡在冰凉的水里,溺亡于浅浅上涨的水面。
兴许是秦明没有大声叫喊的缘故,凶手没有享受到复仇的舒快,他凑近开始失温的秦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自己对林涛的恨,而那恨,不过源于林涛在审讯他时难以遏制愤怒的一巴掌。
晕眩占据了头脑,力气抽丝剥茧,秦明身上发出越来越多的冷汗,滴落的血溅开几缕灰尘,瑰丽的红像遍布全身的纤细血管一样,缓缓游弋在清透苍白的皮肤上。
“冷…”
有某一刻,秦明感觉自己仿佛不是被反绑双手困在地下室里,而是躺在教授的那张实验椅上,是倚在宿舍的那张喑哑床板边。
欺瞒吹灭感知的光束,腐烂湮灭身体的存在,痛觉仅剩嵌进皮肤的刀片表面的冰凉,秦明沉入不见底的深海,而构成那片哀默的,是从未远去的恶意碎片。
“我有点…冷。”
叹息化作一个气泡,悠悠然凋零在近岸处,秦明冷寂的半生被溺进幽邃,越不过的那片海域里,他的身体在不断下沉。
唯一伸出的那只手带茧粗砺,在五年前湿暗昏腥的实验室里,轻轻握住他,那个人当时说的是“接你回家”,家,沉重而陌生的词语,在那个人口中是那么自然,好像,他真的能带他回家。
混沌的意识覆盖躯体,轰鸣般的耳鸣徘徊着,海水倾倒流淌,悉数变作雨点,落进秦明没有焦距的瞳孔,通向心脏,扼住剧烈起伏的胸腔,呼吸阻遏。
“秦科长,真可惜啊。”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你这副模样,只能看看你的尸体,来猜你到底有多痛苦了。”
失血性休克已经步入最后阶段,秦明比凶手更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他没有多少恐惧,他将这种无端的平静归结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里——死的本能。
战争时的激进分子找来一百名婴儿,除简单的进食排泄外,婴儿们被放置在独立的空间里,而后不久婴儿相继死亡,无一幸免。
在没有欲望锚定之下,失去一切映照,他们无从知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没有铺天的悲怆,也没有盛大的欣喜,因而完全丧失求生的动力。
秦明和他们一样,被死的欲望穿透,如果他的死能再为林涛做点什么,那便是这段被虐杀的影像资料,可以给凶手定罪,可以让林涛所挂念的人安眠。
“我尽量保存你的原貌。”
保鲜膜撕扯下一截,缠绕上秦明涣散呆滞的目光,雾气凝结在晶体,手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但手掌松垮微张,生机冻结地垂在身侧,连出于本能的挣扎也消失了,只有身体短暂的痉挛。
透明蒙住秦明的口鼻,微末的温热在夺其命的薄膜上留下一层又一层、堆叠开的水雾,是秦明最后的呼吸。
摄像头实时传送出的画面里没有秦明,只有凶手狰狞阴鸷的笑,和保鲜膜撕开、黏合面部的声音。
——秦明留给林涛最后的礼物。
— “你果然,是不会痛的啊…”
—“完全不为他人考虑,也从来不用照顾他人的情绪。”
—“那从今天开始,就不是朋友了。”
遗落在生命回响里的音节,心悸般凝结在秦明的记忆里,林涛站在回廊边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像一把锋锐的刀,刺破秦明虚妄的错觉,那应该是秦明第一次感受到痛。
心脏闷闷的,很难受。
绵绵无尽的雨打湿了残云,秦明的眸子终于灰暗下去。
如果你知道那是见我的最后一面,林涛,你会不会后悔和我激烈地争吵,你会不会,后悔曾经那样,斥责过我?
耳边恍惚间是那年初见,编号114026实习警员林涛,摩挲着他的手,说来接他回家。
9.
林涛接到那通电话时,恰巧一声惊雷擦过天幕,小黑从没见过那么单薄憔悴的队长,他似乎顷刻间被雷电击碎了防线,林涛怔怔的,快要听不懂对方的话。
“一巴掌,打了一巴掌……”
他呢喃着,伸手像是要把头皮一同扯下来,小黑上前想问,但被他抬手拦住,林涛倏然想到什么,忙点开电脑文件夹里的档案,视线移向那下面一行仓库地址。
“原侗路三十七号货仓。”
林涛什么部署都没有,就扣好腰间的枪,闷声不响地往外跑,飘飘洒洒的雨中,林涛没有撑伞,径直跑向警车。
小黑意识到不对,带着队里的人跟车,几度因林涛车速过快而赶不上。
林涛撞开地下室的门时,凶手才刚关上锈迹斑斑的柜子,黑洞洞的枪口抵上脑袋,凶手在林涛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像是贫瘠荒原里熄灭的余烬,沉沦着狠戾,冷冰冰地问他秦明的下落。
打开柜门后的每一帧画面,如同电影慢镜头摇移在林涛布满血丝的瞳孔上,秦明全身被透明膜束缚成蛹一般的形态,直僵僵地倒在林涛的肩侧。
秦明的眸子已经褪色黯淡,灿白游走于殷红的缝隙,血,满目的血,深浅不一的刀痕,随极缓慢的呼吸渗出温热的血,洇湿一块透明膜,染进林涛的眼睛。
“秦明?”
尾音发颤,林涛小心翼翼抚上秦明纤细的后腰,把缠在他面部的保鲜膜一圈一圈取下,秦明浓密的睫毛被汗水和泪液濡成一绺,眼睛微睁着,空落落的一片,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
—“林队,秦科长,出、出事了…”
—“秦科长说他感觉不到痛,凶手即使像对死者那样对待他也不要紧,他只是需要证据。”
林涛动作极轻地避开那些猩红的疮口,停在秦明颈动脉,手发抖得厉害,几乎没法静心去感受秦明孱弱的脉搏。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触到。
“……老秦,秦明,我知道错了。”
附在秦明耳边,林涛整个人虚弱到了极点,他想起他昨天对秦明说的狠话,想起连日以来对秦明的误解。
他想起回廊里秦明最后一声轻唤,带着些依恋,带着些委屈,永无回音的那声“林涛”。
—“谁都没想到那混蛋会侵犯秦科长,我们正按定位赶过去,我就在实时传回来的画面里看到……秦科长放弃了定位器,被、被带走了。”
“你起来打我,你打我,秦明…”
秦明一动不动,任由林涛拥抱,推搡,林涛只觉有刀片在肺脏连接的气管上磨动,呼吸间都是蜿蜒灼烫的血腥。
—“没有定位,我们找不到秦科长,只听到视频里凶手自述是你以前抓进监狱的、扇过一巴掌的犯人。”
—“画面里虽然看不到秦科长,但我们怀疑,秦科长现在已经…遇害了。”
救护车下来的医护人员终究分开了已然失控的林涛和毫无知觉的秦明,如果不是小黑及时赶到,和众多队员一同控制住了拔枪的林涛,凶手的头盖骨应该已经被子弹贯穿,倒在血泊之中了。
10.
后来呢?
林涛收敛了尖锐,对待罪犯失了所谓横冲直撞的真性情,对待同事也平易近人了许多,不再同虚与委蛇的二队队长针锋相对。
许多后辈都夸一队队长稳重又贴心,但局里其他人都知道,林涛是怕了,他生怕自己无心的举动,惹来同事的嫉妒,换来罪犯的报复,生怕这一切最终落到秦明身上。
秦明不怕疼,但林涛怕。
“衣服脱下来。”
林涛拿着一盒进口药膏紧闭法医科大门,李大宝扒在门前玻璃上往里看。
“不要,现在在局里。”
自以为能看到什么刺激画面,李大宝正咬着唇偷笑,却看到秦明被迫脱落的衬衣下,蜿蜒的一道道刀疤。
李大宝的笑僵在嘴边。
林涛的手碾过药膏,柔缓地落在那些丑陋的疤痕上,疤和细嫩清透的皮肤形成截然对比,刺得李大宝眼眶发热。
“老秦…”
林涛的手在打颤。
睫毛簌簌抖动,秦明轻轻眨了眨眼,涂过药膏的身体泛着微红,他知道林涛想说什么,于是抬起头笨拙地用唇点在林涛嘴边。
“林涛,别怕。”
“我不痛。”
一如当年从特护病房醒来。
用衬衣拢住秦明近乎破碎的躯体,林涛红了眼眶,头埋进秦明脖颈:“但我会痛,老秦。”
“所以不许再骗我,被家属欺负,没吃午饭,都不可以瞒着我。”
“哦。”
“你听进去没有?”
“嗯。”
李大宝好像于无意间得闻在她没到警局的那年,秦明帮林涛的那个大忙。
秦明缺失的痛觉化作具象糜烂的伤疤,落在皮肤上,也烙印在林涛心底,于是林涛所有的热忱和偏执,从此只为秦明停落。
林涛履行了初遇时的承诺。
带那个学不会痛的孩子回了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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